刘增新|中篇小说《马夫秦三》连载 (2)
金羽毛文苑
2022-04-05 07:00:00
作者简介
刘增新,陕西韩城人。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。曾任解放军文艺编辑、副主编、图书编辑部主任等职,技术五级。责编作品曾获中宣部“五个一工程”奖,“国家图书奖”,“建国五十年十部优秀长篇小说奖”等多种奖项。个人著有长篇小说《美丽人生》、《父老乡亲》、《佛缘》、《京城人家》(改编为电视剧“家事如天”)、《善良的困惑》(改编为电视剧“老爸的筒子楼”)等。曾获全国优秀编辑奖,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奖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
(中篇小说)
马夫秦三
作者|刘增新
三
政府的征运队与三义乡脚户队,是同一天集中的。但集合出发的地点不在一块。
征运队的集合地点在县城中山堂。
秦三是半夜鸡叫头遍时就动身的。他走得有点偷偷摸摸。因为他一直没有告诉家里他参加的是政府征运队。他妈和灵珠做了一夜石子馍,也都累了,刚刚睡着,他就没叫醒她们。欢梅睡得死。也不知道他哥是什么时候走的。欢梅醒来时不见他哥和的卢,本来想叫醒嫂子问一句,见嫂子和妈睡得正香,便没有叫,自己洗了把脸,赶紧就往脚户队集合的地方赶。
秦三他们赶到中山堂时,天已经完全亮了。秦三是和耿彦林一块到的。秦三赶的是“的卢”拉的胶轮大车。耿彦林牵着一头毛驴,就这毛驴还是秦三帮他借的。政府征运队这次动员的脚户不少,估计有上百匹骡马驮子和二十几辆大车。中山堂院子和后殿那片废墟都停满了。几年前日本飞机轰炸县城时,中山堂后殿中弹起火,死伤了十几个人,此后成了一片废墟。秦三常年跑脚,面广人熟。不断有人与他打招呼。秦三不断点头应着,感觉很好。“的卢”感觉也很好。在上百匹骡马中,的卢显得鹤立鸡群。耿彦林也跟在后边不住地点头。他是被潘巧巧逼着来的。本来心情很不好,现在感觉有点好转。后来,他的心情就彻底好了。因为他突然遇到一个熟人:杜明龙。
再说秦欢梅这边。她知道三义乡脚户队的集合地点在三义庙。三义庙在离村子五里远的山根底。秦欢梅是跑着去的。她跑的时候,脑袋后边那根长辫子就飞飞扬扬晃来荡去,像“的卢”奔跑时飞扬的马尾巴。但是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集合地点时,却没找见他哥和“的卢”的踪影。“我哥呢?”她问正在清点人数的吉民娃。吉民娃好像没听见似的,不理她。这种情况以前还从来没有发生过。秦欢梅就有点火了,上前一把拉住吉民娃,说:“你聋啦?我问你话哩,我哥和‘的卢’呢?”吉民娃没好气地回答说:“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?你应该去问你哥!”看秦欢梅准备扯开嗓子和他吵架,赶紧把她拉到庙背后一块人少的地方,一五一十把秦三拒绝参加脚户队,非要去政府征运队的事说了。
“不可能!我哥不是那种没觉悟的人!”秦欢梅一听差点没跳起来。几年前,中共洛川特委发动县女子中学成立了妇女抗日救国联合会,秦欢梅就参加了。所以她这时用了“觉悟”这个词,吉民娃一点没觉得奇怪。但是后来秦欢梅在另外一个场合用这个词时,却差点惹了祸。
“我本来也觉得不可能。可是你哥人这会恐怕已经到县城中山堂了,你跟我在这争可能不可能有什么用?”吉民娃说。说罢又问,“这事你哥没跟你说?”
秦欢梅说:“他要给我说了我能让他去吗?”
吉民娃又问:“他走时你也不知道?”
秦欢梅说:“我和我妈我嫂子给他烤了半夜石子馍,我妈我嫂子都累了,我也睡得跟死猪一样。哪儿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?他肯定是偷着走的,跟做贼似的!”
吉民娃就说:“那你哥看样子是早就思谋好了。你哥那人办事你还不知道,做什么都思前谋后。”说罢叹了口气,接着说,“行啦,你回去吧。你哥愿意去征运队就去吧。谁也没法把他强拉回来。”
“那不行!别的事能由他,但这事不能由他!我非把他拉回来不可!”秦欢梅斩钉截铁地说。说完不管吉民娃怎么说怎么劝,从一个脚户车上解下一匹马,飞身上马,喊了一声:“代!”达达达绝尘而去。
中山堂这边,是耿彦林先认出杜明龙的。杜明龙跟耿彦林是拜把子兄弟。耿彦林的父亲以前是做杂货生意的,在县城南关街上有家五间门面房的铺子。生意做得不大不小,但日子过得还是挺富裕的。耿彦林生下来后他妈缺奶,他大就从西安买来美国炼乳喂他。这成了后来耿彦林炫耀的资本。杜明龙就是从美国炼乳认识耿彦林的。耿彦林没别的毛病,就一样:好赌。有一次在赌场,耿彦林对一个赌友说:本少爷是会赖账的人吗?你小子四处去打听打听,本少爷耿彦林从小是喝美国炼乳长大的。美国炼乳,那是漂洋过海运来的,等于本少爷从小就漂洋过海去过美国!是见过大世面的,能赖你这五块大洋的账吗?杜明龙一下子就觉得这小子身上有油水可捞。当时自己就掏了五块大洋,替耿彦林把那笔赌债清了。一来二去,俩人成了朋友。随后又歃血为盟,结拜为兄弟。
耿彦林与潘巧巧的婚事,还是杜明龙牵的线。潘巧巧那时还没有喝别人下了耳屎的冰糖水,嗓子还好好的,秧歌唱得红极一时。搁现在的说法,就是秧歌网红!耿彦林被杜明龙拉着看了两次潘巧巧的秧歌,眼睛就有点直了。杜明龙看出端倪,就对耿彦林说:哥,你是不是看上这潘巧巧啦?耿彦林眼睛都没离开台上的潘巧巧,说了句秧歌里的戏词:这事全凭兄弟给哥作主!杜明龙说:有哥这句话就成。哥就等着和潘巧巧入洞房吧!
但是那时的潘巧巧根本没把这个杂货店的少爷放在眼里。潘巧巧没对杜明龙托的媒婆说“让耿彦林死了这份心”之类的话,她对媒婆说:我是潘巧巧,不是王宝钏。这世上王孙公子有千万,那绣球儿,偏打薛贫男的事,我是做不来的。就这样用一句戏词把事情回绝了。杜明龙听了媒婆的回复,咬牙说了句:回得好,我倒要叫她见识见识王孙公子的手段!此后不到一个月,潘巧巧喝的冰糖水里就被人下了耳屎,潘巧巧的嗓子就莫名其妙地哑了……就这样,耿彦林娶了潘巧巧。二人结婚不到两年,反对这门婚事的父母相继过世;又两年,不善经营再加上好赌,五间门面房改到了别人名下。潘巧巧也算是知恩图报,跟着一贫如洗的耿彦林回到三义村,做了秦三家的隔壁。
人都在变。耿彦林已经不是当年喝美国炼乳长大的耿少爷,杜明龙也不是当初混迹社会的杜明龙了——杜明龙扛着一块明晃晃的国军中尉牌子,耳朵根夹支铅笔,正在清点登记征运队的车马人数。
“杜明龙?明龙兄弟!”耿彦林喊。有点久旱逢甘霖的感觉。
“你谁呀?耿彦林?彦林哥!”杜明龙开始没认出耿彦林,认出后叫了他一声哥。
这句哥把耿彦林的泪花子都叫出来了。他太需要这句哥了,太需要别人的尊敬和注意了。接下来杜明龙问他干啥来了。他说你看嘛,参加征运队来了。杜明龙上下打量他一番,说:你咋就牵头毛驴参加征运队?耿彦林说:就这还是秦三大哥替我借的。说着就介绍秦三与杜明龙认识。秦三应付了几句,走开了。耿彦林这才上下看着杜明龙,说:兄弟,干上国军啦?什么官?杜明龙说小小的中尉军需助理。耿彦林内行地说:军需助理?财神爷啊!杜明龙说我这是过路财神。耿彦林说:过路财神那也是财神!此山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,有人从此过,留下路钱来!二人又说了几句,杜明龙就问耿彦林吃饭了没有?耿彦林说哪儿顾得上呀?早晨出门就喝了口水。杜明龙就说走走走,兄弟请你下馆子!咱弟兄有四五年没见了吧?今天好好喝几杯。耿彦林说那你这公事?杜明龙说没事,百十号骡马驮子和大车,太阳落山前能到齐就不错了!随后便把铅笔和登记册交给一名手下,拉着耿彦林离开了。耿彦林本来还想给秦三招呼一声,但左右一看没见人影,便把毛驴交给旁边一个老乡,心花怒放地走了。
一个时晨后,秦欢梅骑马赶来了。
秦三没想到妹妹会来。中山堂那会比集会还热闹,秦欢梅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她哥和“的卢”的。秦欢梅呼哧带喘赶来时,一开始是准备与秦三大吵一场的,但是一看这么多人,便临时改变了策略。她上前一把挽住秦三的胳膊,把脸往她哥身子上一靠,撒娇地说:
“哥,你什么时候走的呀?怎么也不叫上我?”边说边拉着秦三往中山堂外边走。秦三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,不明白他妹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。等快要走出中山堂了,秦三这才明白过来。他停住脚步,说:
“梅梅,别胡闹,你这是把哥往哪里领啊?”
秦欢梅说:“你是我哥,我是你妹。你还不知道妹子把你往哪里领啊?肯定是往正道上领啊!不信你问‘的卢’,它肯定也知道。”秦欢梅说着问了声“的卢”:“是不是?‘的卢’。”
“的卢”居然十分配合地叫了两声。
秦三就知道事情坏了。他有点心虚。马上想到是不是吉民娃给欢梅说什么了。天下男人有个共同的弱点,就是只要与那个女人有了那事,别人问什么说什么自己都会疑神疑鬼地往那方面想。秦三自然也不例外。其实他没想一想,吉民娃就是是个傻子,也不会把那浪货的事告诉他妹子呀!何况吉民娃并不是傻子!男人还有个弱点,就是一心虚声音就高了,就想用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。秦三这会就是这样。他明白欢梅的意思,就是要拉着他参加脚户队,不让他参加征运队。但是不让他参加征运队,不就等于不让他去见他日思夜想的那个女人吗!这他哪能答应?这是男人的第三个弱点,有时候为了女人,就一切都不顾了。秦欢梅尚未婚配,不了解男人这些弱点。她也不知道他哥现在的真实想法。三义村脚户队是秘密组织的,秦欢梅还不能公开用吉民娃劝秦三时那几条理由来说服他哥。兄妹俩就越争声音越高,最后秦欢梅急了,说:
“哥,你平时的觉悟都叫狗吃了!”
这句话被刚刚吃馆子回来的杜明龙听见了。
杜明龙是和耿彦林一块回来的。两个人喝了酒,刚进中山堂大门,就听见那边有人吵架。开始杜明龙还没在意,但是听到“觉悟”这个词时,杜明龙在意了。这个词只有抗日民先队和妇救会那些学生娃用。民先队和妇救会都是共产党秘密组织的,那用这个词的人就与共产党脱不了干系。杜明龙马上走过去,他认出了秦三就是刚才和耿彦林一块来的那个人,但他没问秦三,直接问秦欢梅: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秦欢梅说:“你管我说什么?”
秦三一看事情不对头,马上声音就低了,说:“没说什么老总。我兄妹俩为点事争了几句。”
但是杜明龙没接他的话,上下打量了秦欢梅几眼,眼睛里就有了些不怀好意的成分。说:“兄妹俩吵架还吵出觉悟来了?我看你不是民先队的就是妇救会的。”
秦欢梅还要说什么,秦三赶紧拦住了。这时候耿彦林过来了,秦三就求耿彦林出面帮着说了几句好话,杜明龙这才作罢。秦欢梅一看他哥今天是铁了心要跟征运队走,只好离开了。临走时抹了把眼泪,给秦三撂了句狠话:“从今往后,我没有你这个哥!”
四
三义村脚户队是当天晚上就出发的。铩羽而归的秦欢梅,软磨硬缠,非要代替她哥参加脚户队。吉民娃说:“你一个女子,怎么参加脚户队?”秦欢梅说:“我不会女扮男装啊?”吉民娃说:“你怎么女扮男装?先不说别的,你那根长辫子跟马尾巴一样,你舍得剪?”秦欢梅说:“我干吗要剪?”说着把辫子盘起来,随手摘下吉民娃头上的帽子,戴到自己头上,说:“这样不就成了吗?”吉民娃就没办法了,说:“成成成。但是我可给你说好,你哥回来问起这事,你可不能说是我让你去的!”秦欢梅说:“你别提他,我没有他这个哥!”
政府征运队是第二天中午才动身的。
一天功夫,耿彦林的身份就变了。他成了征运队的联络员,专门负责民夫与押运部队之间的联络协调工作。他本来还想让杜明龙给他弄个当兵的名额,但是杜明龙说那得走手续,来不及了。就给他弄了件国军上衣和一顶军帽。耿彦林当下就穿戴上了,感觉挺像那么回事。秦三帮他借的那头毛驴也不用驮东西了,成了他的坐骑。穿着国军上衣,戴着军帽,骑着毛驴的耿联络员看上去虽然不怎么威风,但他自我感觉和精神状态相当好。不停地在骡马队伍前后跑来跑去咋咋呼呼,还特意跑到秦三跟前问怎么样?秦三说挺好挺好。
秦三的心情一直不好。他知道,按道理他应该听吉民娃和妹妹的,参加村脚户队。但是他又想,自己想见那个女人,难道就没有道理吗?三年了,他三年没见那个女人面了,难道借这次机会去见她一面不应该吗?他这样一想,心情就稍稍好转了些。
那女人叫靳月娥。秦三在见到她之前,并不知道她名字叫靳月娥,只知道她的外号叫大洋马。见面之前,秦三实在想像不出一个被称作大洋马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。更加想像不出的是,他在遇见靳月娥的第一天晚上,靳月娥就拉他上了炕,一夜之间让他阅尽女人春色,完成了从童男到男人的成人礼。一切都是那一眼开始的。那天秦三坐在大岭客店饭堂的角落。看上去可怜兮兮的。一望而知是个雏儿。别的桌在猜拳行令热闹非凡。靳月娥忙着给客人端菜倒酒。到秦三这一桌时,见他一个人,就开了他一句玩笑,说:怎么就你一个人?要不要姐陪你喝两杯?秦三就是在这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。秦三刚进饭堂时偷看过靳月娥几眼,但那几眼是中远距离的,只能感到她的确是个高大而美丽的女人,被称作大洋马名不虚传。但是当这个女人到了他的跟前,他抬起头近在咫尺地看她的脸时,秦三一下子被她的美“怯”住了:靳月娥虽然长得身高马大,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八。但是脸盘看上去却并不大,关键是她的鼻子长得非常出色,高而挺直,又细又白,让人看了,尤其是让男人看了就心惊肉跳。秦三那年刚满十八岁,虽然也长得身高马大,但是对男女之事尚混沌未开。看了靳月娥一眼,目光就赶紧躲开了。他没想到,正是他这一躲吸引了靳月娥。半夜秦三给“的卢”添完夜草从外边回来,走到楼梯柺角正准备上楼时,忽然从楼梯拐角的储物室冲出一个人来,从身后一把把他搂住了。秦三扭过脸正要说话,嘴唇就给靳月娥热腾腾的嘴唇堵住了。就这样像劫持人质似的,秦三被靳月娥劫持到自己的房间。那一晚上啊!秦三手忙脚乱不得要领,从头到尾,一直是被动的。他唯一主动的动作,就是亲靳月娥的时候没有亲她的嘴唇,而是像小碎娃啃糖葫芦一样,逮住她的鼻子狂亲了一气。
……三年了,秦三现在迫不及待想见到她。他尤其怀念她的鼻子。自从被靳月娥一夜情之后,秦三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哪个女人的鼻子能长得那么出色了。事过半年后他去找过她。但是没见着靳月娥。只见到留下照看客店生意的她舅舅和她弟弟。靳月娥的弟弟长得熊腰虎背,但是是个哑巴。哑巴见了他似乎还记得,比比划划对秦三说了半天,他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。靳月娥的舅舅什么也不肯对秦三说,眼神中对他还有几分说不来的警觉。后来是一位常到客店说书的老人告诉秦三,靳月娥回老家了,也许一两年后还会回来,也许就永远不会回来了。他问老人她老家在哪里?老人说在山西。但具体在山西什么地方,老人就不知道了。
老人说她可能一两年后回来,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,她回来了没有?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?她会记得他还是已经忘了他?她知道他后来去找过她吗?他这几年曾经很多次想起她,想起她和他的那个夜晚,想起她的鼻子。她想过他吗?
征运队这一路挺顺的。因为沿途都有国军驻防,哨卡也都是国军把守。征运队有一个班的士兵武装押运。一般土匪山贼也轻易不敢打劫。但是正当秦三做着到黄龙大岭客店与靳月娥重逢的美梦时,却突然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:征运队不走大岭那边了,改走另外一条路。这下把秦三急坏了。他找耿彦林证实了消息后,找了很多理由劝耿彦林走大岭。但是耿彦林说这事他做不了主,得听杜明龙的。秦三就没办法了,开始琢磨得想个办法离开征运队,自己去大岭。但是想了一天一夜,眼看就要到去大岭的岔路口了,办法还是没想出来。
但是没想到,一个机会却突然自己送上门来。
从岔路口的山坡上冲下来一队国军骑兵,十来匹高头大马,一水的美式冲锋枪。领头的是个上尉连长。后来秦三才知道他叫权武。耿彦林一看十来匹马拦住了去路,赶忙去报告了杜明龙。杜明龙跑来一看,赶紧立正打了个敬礼。那权武连马也不下,就在马上用两根手指头往帽沿上碰了一下,算是给他回了礼。然后问道:你们是哪部分的?杜明龙就说是那部分的。权武又问:运的什么?杜明龙赶紧说:报告长官,运的是前线部队急需的给养。权武旁边一个叫麻锁成的中尉说:“放屁!我们还不知道是给养?是问你具体是什么物资?”杜明龙赶紧报告说是什么什么。他话还没说完,权武打断说:“你们这么多马夫里,有没有马医?”
杜明龙就给问住了,说:“报告长官,这我得查问查问。”
麻锁成说:“赶紧查!有马医找出来跟我们走,没马医你们就都别走啦,全体把物资送我们骑兵连去!我们那就是前线,急需给养!”
杜明龙头上就冒汗了。他知道,国军部队相互抢夺给养是常有的事。他那一个负责押运的武装班,根本不是这队骑兵的对手。可是眼下到哪里去找马医呀?征运队里是有几十匹马,可那都是驮马和拉车的马,赶马的都是百姓脚户,哪里用得着什么马医?耿彦林跟着杜明龙一块急,两个人跑前跑后喊谁是马医?谁懂马医?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应声。
耿彦林就小声给杜明龙出主意说:“兄弟,恐怕不是要找马医,恐怕是要这个。”耿彦林说着比划了个银元。杜明龙明白了,东掏西掏凑了十几块大洋,跑过去想递给那个刚刚骂过他放屁的中尉。没想到麻锁成一马鞭抽掉他手上的银元,然后跳下马来,左右开弓扇了杜明龙两个耳光,说:“你他妈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?我们连长叫你找马医,你拿几块银元胡弄事呀?”
押运班班长童铁是个二货,见自己的顶头上司吃了耳光,喊了一声:“弟兄们,操家伙!”于是十来个押运士兵全体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。这下坏了,那队骑兵的十支冲锋枪也全都上了膛。麻锁成一把搂住杜明龙的脖子,用手枪抵住他的脑袋说:“他奶奶的,没想到几条破汉阳造还跟我们骑兵的花机关叫上板了,我数一二三,你那些兵不把汉阳造扔地上,我就叫你的脑袋开花!”
杜明龙脖子被勒住了,说不出来话。耿彦林吓得一家伙就跪地上了,磕着头喊:“别开枪!千万别开枪呀!”
这时候,秦三说了声:“我是。”
刚才驮队停下来时,秦三估计一时半会恐怕走不了,就把驾辕的“的卢”卸了。他心疼马,不像有的马夫图自己省事,驮队歇息时也懒得卸马,就让马驾着车辕站着。秦三说那不等于人背着东西站着,能歇息好吗?刚才杜明龙和耿彦林来回跑着问谁是马医时,他正从口袋里抓了把他妈炒熟碾碎的黑豆喂“的卢”。他听见他们喊了,但是没当回事。一则他虽然懂得一些医马常识,但并不是正经八辈的马医。二则他也不明白他们找马医干什么。出门在外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这是父亲在世时传授给他的一条行为准则。可是后来事态的发展逼得他不得不违背这一行为准则了。两边十几杆枪已经子弹上膛,杜明龙已经被人勒住了脖子,耿彦林已经跪在地上喊别开枪了。他再坚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,就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。同时,电光石火,他脑子里另外一个念头也闪了一下:征运队已经决定不走黄龙大岭,那他如果继续跟着征运队,想脱身去大岭恐怕困难重重;如果跟着这几个骑兵,说不定还会峰回路转——因为他看见那几个骑兵是从去黄龙大岭那条岔路上过来的。这样一想,秦三就决定挺身而出,当一回假公济私、见义勇为的英雄。
但是秦三没有说我是马医,他只说了两个字:“我是。”
耿彦林这下反应过来了,喊:“对对对呀,你看我这猪脑子,怎么就忘了秦三大哥是马医了!”说罢忙对麻锁成喊:“长官。马医有。他就是马医!他就是马医!”
麻锁成就松开杜明龙,走过来问:“你是马医?”秦三没说话。耿彦林赶紧说:“对对,他是马医他是马医。他是我们村,不不,不光是我们村,他是我们那块方圆百里有名的马医,我们都叫他马神哩!”
麻锁成就冲耿彦林扬了下马鞭,说:“你滚一边去!我没问你。”然后用马鞭子戳着秦三的胸口,说:“你是马医?那你他妈的刚才怎么不吭气?”
秦三还没有反应,“的卢”不干了。它冲麻锁成龇了下牙,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嘶鸣声。“的卢”这一声嘶鸣可了不得。那绝对是一种不同凡响的马叫声。征运队的驮马就不用说了,骑兵队那十来匹战马全体都有了反应,像听到某种命令似的,惊恐臣服地望着“的卢”。连权武的坐骑也不安地跺着步子。身为骑兵连长的权武自然懂马,他明显感到自己的坐骑被那声来自同类的叫声震撼了。麻锁成虽然不是马的同类,但是他明白“的卢”的叫声和龇牙都是冲他来的。麻锁成火了,哗啦一声抽出马刀,喊了声:
“你他妈的敢冲老子吼叫龇牙,老子一刀劈了你!”喊罢就举刀要劈。
秦三急了,一把抓住马刀刀刃,抵到自己的脑袋顶上,笑着说:“英雄,你和一匹马较什么劲?它是畜牲,又不懂什么天理王法。也是我这个主人教马无方,来,这一刀我替它受了!”
麻锁成喊了声:“你他妈找死啊!”说着一抽马刀,秦三手上的血就出来了。“的卢”见主人出血了,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嘶鸣,同时迅雷不及掩耳地车转身子,扬起后蹄。麻锁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,他的右手腕就被的卢碗口大小的后蹄踢中了。马刀也飞向半空,接着寒光闪闪地扎了下来,差点没扎到耿彦林身上。
麻锁成哪儿吃过这种亏啊!一边疼得龇牙咧嘴地喊:“老子毙了你这匹妖马!”一边用左手掏枪。但是还没等他枪掏出来,权武喊了一声:“麻锁成!”
权武边喊边滚鞍下马。走过来说了麻锁成一句:你可真给咱们骑兵连长脸!然后让他回马队那边包扎去了。麻锁成离开后,权武没理陪着笑脸的杜明龙和耿彦林,也没理满手是血的秦三,而是围着“的卢”转了两圈。嘴里说了句:“真乃天驹也!”同时伸手在“的卢”脖子上拍了一下。说来奇怪,“的卢”没有反抗,也没有龇牙,而是宠辱不惊非常平静。
权武问:“你这匹马叫什么?”
秦三说:“‘的卢’。”
权武一惊,说:“‘的卢’?你可真敢叫!你起的名?”
秦三说:“我哪里会给马起名,是我们村的教书先生给起的。”
权武就不再问秦三了,冲那边喊:“麻连副,你们全都过来!”
那十来匹马过来时,秦三看了一眼。但就是这一眼,还是被一直注视他的权武看到了。那十来匹马在秦三对面站成一排。全都不安地度着步子,不知是害怕秦三,还是害怕“的卢”。
权武问秦三:“你看我这些马怎么样?”
秦三说:“全是齐口的好马,跟小伙子一样。”
麻锁成说:“你充什么马神?你连马的牙口都没看,怎么知道我这马都是齐口?那你说说,我这十二匹马都几岁?一匹一匹说,说错一匹老子……”麻锁成见权武拿眼睛瞪他,后边的毙字没说出口。
秦三就一一说出那些马的年龄。一匹也没有说错。
权武心里就暗暗称奇。一般人都是通过看马的牙口,才能知晓马的年龄,这个马夫没看牙口,一气说出十几匹马的年龄,而且一匹也没有说错,看起来非等闲之辈。随后又问秦三:
“你能看出这些马身上有什么毛病吗?”
秦三说:“有毛病,但不是大毛病。”权武问什么毛病?秦三就指出其中三匹马,一匹前蹄刚受了伤,两匹后蹄马掌坏了。三匹马的士兵都承认他没说错。
权武就问秦三:“你看看本军这匹坐骑怎么样?”
秦三其实早就留意权武的坐骑了。权武的坐骑是一匹通体皆黑四蹄雪白的三河马,名唤“雪上飞”。但是秦三感到“雪上飞”有病在身。而且他在“雪上飞”口鼻处和尾巴跟部,隐约闻到到一种令马不安的气味。他想这大概就是他们寻找马医的原因。
但是父亲留给他的行为准则中还有一句:出门人,话到嘴边留三分。秦三看出麻锁成不是个善茬,所以他在回答权武的问话时就留了几分:
“长官的马自然是匹好马。不过这马最近有些不乖——它吃了不该成的东西。”
权武马上追问:“吃了什么?”
秦三说:“说不准。回头我得看了马粪和马料才行。”
权武就明白了,没有再问。
一旁的麻锁成听了秦三这番话,心里却大吃一惊。狠不得立马就掏枪把这个鬼马夫给毙了。
随后权武喊来一个士兵,给秦三把手包扎了一下。包扎完后,还没等权武开口,秦三说:“长官,我跟你们走。”耿彦林本来还想说句留秦三的话,杜明龙瞪了他一眼,说:“秦大哥,你放心跟长官去。你这趟征差我给你记着,一百斤麦子一粒都少不了——不,二百斤。我给你加一倍!”
耿彦林赶忙符合道:“对对对,二百斤,加倍加倍。”
(未完待续)
前文回顾
刘增新|中篇小说《马夫秦三》连载 (1)